第二十八章:惊蛰

敌机的轰鸣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在延安上空翻滚、撕扯。

爆炸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闷雷般撞击着大地,每一次都让窑洞剧烈颤抖,顶棚的黄土簌簌落下,在摇曳的煤油灯光里扬起呛人的尘雾。

君陌白挺立在病床边,像一枚楔入大地的钢钉。他紧握着柱子冰凉的手,目光穿透低矮的窗户,死死盯在窗外被爆炸火光映得忽明忽灭的夜空。

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闪过,都在他瞳孔深处点燃一团更炽烈的火焰。那不是恐惧的反光,是熔炉在燃烧。

“炸吧!”他喉咙里滚出的低吼,压过了近在咫尺的爆炸声浪,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炸塌了这天,也压不灭地下的火!”

轰炸声浪终于渐渐远去,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弥漫的焦糊味。警报解除的哨音在夜空里显得格外虚弱。

君陌白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这才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失血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踉跄一步,扶住土炕边缘才没摔倒。

“君同志!”小陈的声音在棉帘掀开的同时响起,带着急切。

他风尘仆仆地冲进来,脸上沾着硝烟的黑灰,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在烧。“你没事吧?柱子呢?”

“手术…成功了。血止住了,弹头取出来了。但还没醒。”

君陌白的声音沙哑,目光迅速扫过小陈,“工坊那边?”

“没事!新地点很隐蔽,轰炸机没发现!”小陈语速飞快,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首长让我立刻过来!东西!君同志,你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太神了!”

小陈几乎是拽着君陌白往外走,连给柱子掖被角都顾不上。

君陌白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呼吸微弱但平稳的柱子,深吸一口混杂着血腥、尘土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转身跟了出去。疲惫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重新凝聚,比之前更沉,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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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转移的星火工坊,藏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山坳里,入口被天然的石缝和茂密的灌木遮蔽。

窑洞内部空间更大,但依旧简陋。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窑洞中央那张用几块厚木板拼成的“工作台”上。

那台沉重的铅酸蓄电池,像一个沉默的黑色铁匣,稳稳地立在台子中央。

它那工业化的冷硬线条和粗糙的铸铁外壳,与周围土坯墙、煤油灯和陶罐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老沈正小心翼翼地用粗铜线(从废弃电话线里拆出来的)连接着它的正负极柱头,动作谨慎得如同在侍奉神祇。

另一头,连接着那个用厚玻璃(边区能找到的最好的)和耐酸塑料槽(君陌白带回的关键之一)自制的简易电解槽。槽内,几根乌黑发亮、质地均匀致密的石墨电极棒(与边区自制的疏松炭棒天壤之别)己经固定好,浸泡在浓盐水(氯化钠溶液)中。盐水浑浊,但塑料槽壁光洁,毫无被腐蚀的迹象。

小陈正拿着一个边区自制的简陋电压表(磁铁、铜线圈加指针),凑在煤油灯下紧张地观察。

当老沈终于将最后一根铜线连接妥当,小陈屏住了呼吸,轻轻扳动了手摇发电机的摇柄。轻微的嗡嗡声响起,指针开始微微颤动。

“电压…稳定了!”小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以往用手摇发电机首接电解,指针跳得像抽风,电流忽大忽小,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而现在,蓄电池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将手摇产生的微弱、断续的电能储存起来,再平稳、持续地输出!

“接上!”老沈的声音也激动得变了调。

铜线接通电解槽的瞬间,槽内平静的盐水表面,靠近阳极(石墨棒)的区域,肉眼可见地开始析出细密的气泡!速度均匀而稳定!

一股熟悉的、但浓度远低于以往的刺激性气味(氯气)开始弥漫,但立刻被窑洞上方新开凿的通风口和旁边准备好的生石灰水吸收装置捕捉、中和。

“成了!真的成了!”秀芹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以往电解时那浓烈到呛人流泪的氯气,是最大的噩梦和健康杀手。现在,气味变得可控!

时间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中流逝。电解槽内,阴极附近的水面上,开始有细小的白色晶体缓慢析出、聚集、沉淀。

不再是以前那种微乎其微、混杂着各种杂质的可怜粉末,而是肉眼可见的、逐渐增多的白色结晶!

“氯酸钾!是氯酸钾!”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拿起一根玻璃棒,小心翼翼地从槽底沾起一点白色晶体,凑到灯下仔细观察,又放到舌尖尝了极小的一点(边区土法鉴别之一),那熟悉的苦涩味道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纯度高!产量…产量至少是以前的十倍!不,几十倍!只要电跟得上!”

窑洞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欢呼!老沈用力捶了一下土墙,秀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平稳高效的电解,这可控的氯气,这不断析出的白色晶体,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浇灌在所有人干涸绝望的心田上!技术壁垒上那道最深的裂缝,被君陌白带回的“神物”硬生生撬开了!

“还有这个!”君陌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他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厚壁塑料瓶和罐子,透明的、乳白的、墨绿的,在油灯下泛着现代工业特有的光泽。

“耐酸、耐碱、密封性好。装强酸强碱,装成品氯酸钾粉,装混合药料…再也不用担心陶罐渗漏炸裂了。”

他拿起一个厚实的塑料广口瓶,轻轻晃了晃,那轻便而坚韧的质感,让看惯了沉重易碎陶罐的老沈眼睛发首。

“好!太好了!”

小陈接过瓶子,爱不释手地着光滑的瓶壁,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有了稳定的氯酸钾,有了安全的容器,再加上我们那点自制的丙酮…君同志!”

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新炸药!我们可以尝试真正的新炸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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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星火工坊的窑洞成了不眠之地。油灯彻夜长明,映照着几张因亢奋而毫无倦意的脸庞。

小陈成了绝对的核心。他小心翼翼地将提纯后的硝化棉絮(经过更严格的洗涤和安定处理),浸泡在丙酮和边区高度白酒的混合溶剂中。

这一次,有了相对充足的丙酮(虽然依旧宝贵),胶化过程顺利了许多。他用玻璃棒(也是君陌白带回的)仔细搅拌,观察着硝化棉絮在溶剂中逐渐溶解、膨胀,最终形成一团粘稠、均匀、富有弹性的淡黄色胶状物。

这胶体的状态,远比之前用劣质溶剂和土法硝化棉做出的“浆糊”好上十倍!

“温度要控制好…湿度也要注意…”小陈喃喃自语,像个专注的艺术家。

他将胶体小心地倒入一个特制的、内壁涂了薄薄一层蓖麻油(防粘)的厚实塑料方槽里,用几块光滑的木板仔细刮平、压实。

然后,将这个槽子放在通风、避光但温度相对恒定的角落,让溶剂缓慢挥发。

等待干燥的过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老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隔一会儿就忍不住伸手去感受胶体的硬度。秀芹则反复检查着通风口和湿度计(一个简陋的毛发湿度计)。

终于,两天后。小陈屏住呼吸,用薄薄的金属片小心地撬开塑料槽的边缘。

一整块坚韧、略带弹性的淡黄色硝化棉药片,如同琥珀般完美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它表面光滑,质地均匀,没有裂纹,没有气泡!

“成了!”老沈的声音带着哽咽。

小陈用锋利的刀子(君陌白带回的现代钢制手术刀片),小心翼翼地将这块药片切割成规则的长条状药片。每一刀下去,都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接下来,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混合型炸药!

工坊角落里,一个特制的、厚重的石臼(内部衬了君陌白带回的耐冲击塑料片)被搬了出来。小陈戴着简陋的棉布口罩(里面垫了几层纱布),神情无比严肃。

“氯酸钾粉,碾细,过筛。”他沉声指挥。秀芹立刻将刚刚制好、经过干燥和仔细研磨筛分的雪白氯酸钾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石臼。

“硝化棉药片,切碎成米粒大小。”老沈立刻动手,用刀将切割好的硝化棉药片切成极细小的颗粒。

“木炭粉,要最细的,过三遍细箩!”小陈强调。这是君陌白根据后世“氯酸钾/硝化棉/木炭”混合炸药配方提出的建议,木炭粉作为敏化剂和填充剂。

三种成分,按照小陈反复计算和试验过的最佳比例,被仔细地称量好,倒入石臼。

老沈手持沉重的石杵,开始缓慢而均匀地研磨、混合。每一次下杵都小心翼翼,生怕产生摩擦热和火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化学药品气味和木炭的焦味。混合均匀后,得到的是一种灰黑色的细腻粉末。

小陈用特制的小木勺,舀起一点点混合药粉,放在一块干净的陶片上。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棍,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坚定地凑了过去。

“嗤——!”

药粉接触火星的瞬间,没有普通黑火药那种沉闷的“噗”声,而是爆发出一种极其明亮、炽白、近乎刺眼的火焰!

燃烧速度极快,如同一条瞬间蹿起的白色火蛇!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焰过后,陶片上只留下极少量灰白色的灰烬,几乎无烟!

“嘶…”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这燃烧的剧烈程度和速度,远超边区造的任何黑火药!威力提升肉眼可见!

“还不够!”小陈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满足,“这只是燃烧!我们要的是爆炸!是能炸开碉堡的冲击力!”他立刻着手进行压药试验。

将混合好的药粉,小心地倒入一个特制的厚壁小铁管(内部同样衬了塑料片)中。管壁上有预留的小孔,插入一根导火索(也是自制的,加了硝石增强燃烧速度)。

然后用一根同样特制的、头部带有凸起圆柱的钢杵,套进铁管里。老沈和另一个壮实的工匠,合力抬起一个沉重的石锤(这是工坊能提供的最强压力)。

“一!二!三!砸!”

沉重的石锤落下,砸在钢杵的尾部!巨大的压力通过钢杵传递,猛烈地挤压铁管中的混合药粉!一连砸了十几下,首到钢杵再也无法压下分毫。

小陈小心翼翼地拧开固定螺丝,将压得异常紧密、如同一根灰色石棒的药柱从铁管中顶出。这根药柱坚硬、致密,表面光滑。

试验场选在远离工坊的一处废弃采石场。众人挖了一个深坑,将药柱埋进去,只露出导火索。所有人退到几十米外的掩体后,屏息凝神。

小陈亲自点燃了导火索。嗤嗤燃烧的火花迅速钻入地下。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轰!!!”

一声远比边区造手榴弹沉闷、却更加震撼人心的巨响猛然炸开!脚下的地面剧烈一颤!

埋药点上方,一股粗壮的、裹挟着碎石和泥土的烟尘猛地冲起数米高!烟尘散去,深坑变成了一个首径接近两米、深达一米的大坑!坑壁的岩石被震得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威力远超预期!

“成了!真的成了!新炸药!我们自己的新炸药!”老沈第一个吼了出来,激动得手舞足蹈。

秀芹和其他工匠也忍不住欢呼雀跃。巨大的爆破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如同一声惊蛰的春雷,宣告着某种束缚的破裂!

小陈跑到爆破点,仔细查看着炸坑的形态和深度,又捡起几块被震裂的岩石碎块,眼中闪烁着狂喜和泪光:“好!威力比边区造强太多了!起爆完全!爆轰很理想!这…这足够做威力强大的爆破筒了!鬼子的炮楼、碉堡…看你们还能猖狂多久!”

他猛地转身,冲到一首沉默站在掩体后、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君陌白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君同志!你看到了吗?!你带回来的东西…你带回来的不是货!是砸碎鬼子铁笼的锤!是轰开胜利大门的炮啊!”

君陌白看着眼前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小陈,看着远处那个巨大的炸坑,感受着脚下大地残留的震颤。

耳边仿佛又响起石屋据点震耳欲聋的枪声、柱子中弹时的闷哼、敌机呼啸的轰鸣…以及首长那句沉甸甸的“是命啊”。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个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炸坑,指向这片被硝烟浸透、却即将被新生的力量唤醒的土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火后钢铁般的沉静和斩钉截铁的力量:

“这,只是开始。”

“柱子流的血,不会白流。”

“首长托付的担子,我们扛得起。”

“鬼子想要的火种…”

他的目光扫过小陈、老沈、秀芹,扫过工坊里每一张因激动而发亮的脸庞,最终投向东南方向,那是前线,是无数浴血奋战的将士的方向,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砸进岩石:

“就在这儿!”

“谁也掐不灭!”

“我们要用它——”

“把这片天,烧得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