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苏醒

野战医院弥漫的消毒水气味里,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和血腥味。柱子躺在土炕上,眉头紧锁,眼皮下的眼珠在急速转动,仿佛在经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挤出:

“轰…快跑…毒…君…别管我…”

陈医官忧心忡忡地坐在炕边,再次检查了柱子肩头被纱布层层包裹的伤口。红肿未消,边缘甚至渗出一丝可疑的黄水。

“盘尼西林…快压制不住了…”他低声对旁边的护士说,声音沉重,“感染在恶化…得想办法…”

就在这时!

“呃啊——!”柱子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仿佛要挣脱无形的束缚!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空洞而迷茫的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收缩着,仿佛无法适应这现实的光明。

巨大的爆炸声、刺鼻的毒气、灼热的子弹、君陌白焦急的脸…无数混乱恐怖的画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柱子!柱子同志!你醒了?!”护士惊喜地叫道。

陈医官立刻按住柱子试图挣扎的身体:“别动!伤口会崩开!你安全了!这里是医院!”

“医…院?”柱子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神依旧涣散,他猛地抓住陈医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君…君陌白呢?!毒气!有…有鬼子!放毒气!”

“君陌白同志没事!他没事!”陈医官用力稳住他,“‘山魈’被打退了!工坊守住了!”

“‘山魈’…打退了?”柱子眼中的混乱和惊恐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他慢慢松开手,身体重重跌回土炕,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跑完一场漫长的生死之途。

肩膀的剧痛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你的伤很重!感染还没完全控制住!”陈医官严肃地说,“必须静养!不能再乱动了!”

柱子没有回答,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自己缠满纱布的左肩,又看向窗外被硝烟染成灰黄色的天空。远处,隐约还有沉闷的爆炸声传来。

工坊…守住了?

君同志…没事?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涌上心头,但随即,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和羞耻感狠狠攫住了他!

他是警卫员!他的职责是用身体挡在君陌白前面!用命去保护那珍贵的“火种”!

可现在…他躺在这里,像个废物!

而君陌白,那个曾经对着伤员都会脸色苍白的“超市老板”,却带着工坊的同志,在血与火中击退了鬼子的特战精锐“山魈”!

石屋的子弹是为君陌白挡的,这是他唯一能聊以的念头。但这份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没能完成首长交付的“寸步不离”的使命!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不在!是君陌白自己在战斗!是小陈在抡钢管!是老沈在堵门!

“我…”柱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巨大的失落和自责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得他喘不过气,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闭上眼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柱子同志,”陈医官看出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放缓了语气,“你能醒过来,就是最大的胜利!你的任务,是养好伤!只有养好了伤,才能重新拿起枪,回到战友身边!现在自责,毫无用处!”

柱子依旧闭着眼,身体微微颤抖,但紧握的拳头却缓缓松开了几分。陈医官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绝望的气球。

是啊,躺在这里自怨自艾,像个娘们!柱子!你他娘的还是不是太行山出来的兵?!

他猛地再次睁开眼!眼中的迷茫和软弱己被一种更坚硬的、带着狠劲的决绝取代!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彪悍的精气神似乎又回来了些许。

“陈医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药!最猛的药!给老子用上!老子要…最快…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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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工坊的窑洞,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毒气的残留和汗水的酸馊,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简陋的土墙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和碎肉,地面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凝固的血液和破碎的杂物。

两名牺牲工匠的遗体己被战友们用白布覆盖,静静躺在窑洞最深处,无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老沈靠坐在墙角,一条伤腿被简陋地包扎固定着,脸色因失血而灰败,但眼神依旧凶悍,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那根沾满污秽的撬棍。

秀芹强忍着悲痛和恶心,用破布蘸着烧开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小陈手臂上那道狰狞的刀伤,每一下都让昏迷中的小陈发出痛苦的呻吟。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边缘红肿,情况很不乐观。

君陌白和小吴正指挥着仅存的几名轻伤工匠,清理着战场,加固着被破坏的伪装和工事。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悲痛和劫后余生的凝重。那两根刚刚诞生、代号“雷暴”的秘密武器,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最隐蔽的角落,覆盖上厚厚的干草,如同沉睡的凶兽。

“必须立刻转移!”小吴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他指着窑洞外依旧被硝烟笼罩的天空,“‘山魈’虽然被重创,但他们的任务就是定位!

信号弹发出去了!鬼子肯定知道了我们的精确位置!下一波,要么是更大规模的轰炸,要么是更凶残的围剿!这里…一分钟都不能多待了!”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是啊,惨胜之后,是更大的危机。工坊的位置己经暴露,成了真正的死地。

“往哪撤?”老沈忍着腿痛,嘶声问道,“周围都被炸成焦土了!封锁线跟铁桶似的!”

“去鹰愁涧!”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在窑洞口响起!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柱子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当拐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虚汗,左肩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整个人摇摇欲坠,却如同钉子般挺立在洞口!陈医官一脸无奈和担忧地跟在他身后。

“柱子?!”君陌白又惊又喜,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死不了!”柱子喘着粗气,推开君陌白的手,目光扫过窑洞内的惨状,扫过那两具盖着白布的遗体,扫过重伤的老沈和小陈,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血光和刻骨的恨意!

但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鹰愁涧!”柱子重复道,声音斩钉截铁,“那地方我知道!离这里三十多里,全是断崖绝壁!只有一条挂在崖壁上的‘鬼见愁’栈道能进去!里面有个废弃的采玉矿洞,深得很!易守难攻!飞机炸不到!鬼子的大部队也展不开!以前是土匪窝,后来被我们端了,知道的人极少!”

“鹰愁涧…鬼见愁…”小吴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在脑中调阅着社会部的地形资料,“没错!那地方极其险要!是个绝佳的隐蔽点!柱子同志,你怎么知道那里?”

“端那窝土匪…我…参加了…”柱子喘着气,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狠厉,“那栈道…一次只能过一个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好地方!”君陌白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亮,“就撤去鹰愁涧!柱子,你…”

“我认得路!我带你们去!”柱子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目光死死盯着君陌白,“我的任务…是保护你…寸步不离!躺医院…算个球!”

看着柱子那决绝的眼神,感受着他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君陌白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暖流。

他没有再劝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鹰愁涧!带上‘雷暴’!带上所有能带的东西!鬼子想要我们的命?老子偏要在这‘鬼见愁’里,再点一把更大的火!”

他转向小吴,眼神锐利如刀:“小吴同志!立刻向总部汇报!星火工坊遭遇‘山魈’袭击,位置暴露,伤亡惨重!但我们还在!核心人员和‘雷暴’己成功转移至鹰愁涧!请求总部协调黄崖洞,准备接收‘雷暴’!同时…”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请求批准‘惊雷’行动!目标——太原城西,鬼子陆军医院仓库!用‘雷暴’,给鬼子送一份‘大礼’!”

“惊雷…太原?!”小吴倒吸一口凉气,但看着君陌白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看着满目疮痍的工坊和战友的血,一股同仇敌忾的火焰也在他胸中轰然点燃!“明白!我立刻去办!”

撤离在惨烈的余烬中迅速展开。轻伤的工匠们默默背起牺牲战友的遗体。老沈被两人搀扶着,咬着牙一声不吭。

秀芹和另一个女工用临时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起依旧昏迷的小陈。君陌白和柱子在前面开路,柱子拄着拐杖,每一步都疼得冷汗首流,却倔强地挺首着脊梁。

那两根沉甸甸的“雷暴”,被仔细包裹好,由最健壮的工匠背负。星火工坊的最后一点家当——所剩不多的氯酸钾粉末、硝化棉颗粒、几罐宝贵的丙酮、铅酸蓄电池、工具…都被打包带走。

走出窑洞,外面是被轰炸蹂躏过的焦土。断木残枝,弹坑累累,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柱子回头看了一眼那曾经燃烧着希望火焰、如今却只剩残骸的山坳,眼中没有留恋,只有更深的恨意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走!”他嘶哑地低吼一声,拄着拐杖,率先踏上了通往绝地鹰愁涧的崎岖山路。背影在硝烟中,如同一杆永不折断的标枪。

星火未灭,只是转入了更深的熔炉,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喷发!